叹气的麒麟-一卦升天

流水账，前文三甲

01.

入冬了，小王再次轮转到呼吸科。

到岗第二天他被传染了流感，戴着口罩打病历，工作之余听说前同事被患者拿酒瓶抡了脑袋，缝了一针，医院将其送入VIP病房精心呵护，借此机会把事情闹大，要求警方按正规程序处理。该同事姓方，是小王大一届的前辈，关系不错（在不错之前曾有一段时间很错）。小王下了班，拎一箱旺仔牛奶去探病，小方没什么大事，脑袋包得像粉碎性骨折，正与当地媒体侃侃而谈。他看见小王十分高兴，拉着小王摆拍一些行动不便的照片。

“苦啊，医疗人员本来就挺缺，年轻人打游戏都不爱玩治疗。”小方对本市日报的记者说，“真的莫名其妙就被打，这是游戏吗，上去先杀对方的奶？大家想一想，如果以后都没有人做医生了怎么办呢？”

小王心想反正戴着口罩，没人知道我是谁，当即附和道：“是的，是的。”

他找小方还有别的事，这天呼吸科送来一个发热病人，傍晚突发了胰腺炎。小王去跟消化科沟通，一说呼吸科没有床位，二说有床位也专业不对口。消化科新上任的主任不行，掉进钱眼里，称该科专门做胃镜肠镜，别的一概不收。小方十分瞧不上他们，听完此事又是一阵巨大的义愤填膺，当即给普外科打了电话，普外找了主治过来看情况，把病人推走。

小王松了口气，普外的朋友临走对消化科的人阴阳怪气，白眼翻得粘在天花板上：“既然消化科不收，那也没办法哦，好歹我们普外专业勉强对口了，是不是啊小王？”

小王气若游丝地说：是啊。

他解决了这事，马不停蹄地回呼吸科查房，1517床的大爷有一点脑梗后遗症，家人正给他喂面条，大爷吃不下去，全堵在嘴里。小王看了急忙阻止：你们不要喂了，咽不下去，打过营养液不会饿的。诸如此类解释一堆。家属看小王年轻，听了当没听，“不吃东西怎么行呢？会饿死啊。”但是好歹也放下了碗，小王再交代两句“真的不能吃”，只好走了，他有一点点累，从病房出来，接到叶老师电话。

“小王医生，下班了？”

“没，帮人接一个晚班，准备去吃饭。”

“我刚看到你们医院的公众号更新，真是字字泣血，你给老方喂什么饭呢。”

这位知名编剧老师以采风为由，时常出入医院，跟几个比较social的员工很熟，因而也听说了这事。小王想问我戴了口罩你怎么知道是我，一想答案多半是“你眼睛好认”，也就懒得开口了。他打算解释一下那是摆拍，没想到话没说出来，呛了口冷空气，咳得惊天动地。

叶老师语气陡然严肃：“咳这么厉害了还接一个晚班？”

小王好容易止住了咳，用脑袋肩膀夹着手机，给搪瓷杯子里倒水，在自己办公桌前落坐，电脑屏幕上大片绿色（新入院病人名单），小王心如止水，说：“小事，喝点止咳糖浆得了。你接着赶稿吧，我挂了啊。”

“拜拜，”对方说，“等你回家。”

02.

几个月前是夏天，小王也在呼吸科，夏天的呼吸科是清闲的，有空准备考试和发展一些别的故事。他把路上遇到的编剧老乡带回家去，讲了隔壁发生的凶杀案。小王说：可能是情杀，也可能是连环杀人案，我觉得你应该有兴趣。

叶老师表情微妙，坐立难安，显然这事跟他想象的不一样，半晌才问：你在隔壁住着不怕吗？

小王思忖道：你这么一说，是有点。

我在这儿陪你？

行，明天您有兴趣可以问问警方。小王点头，又说，冒昧地问一下，您有空吗？求您帮我抄病历。

当晚这个一居室公寓的灯亮了通宵，叶老师笔耕不辍，嘴上数落：你这个浓眉大眼的同志，怎么这么没防备，如果我就是杀人犯呢，如果我别有所图呢？小王听了不知道怎么想的，停下笔来，突然把脸凑近了，阴测测地笑：那你呢，怎么不怕我是杀人犯？

叶老师只来得及呃一声，小王已经退开了，友善地说：去床上睡会儿吧，谢谢，剩下的我一个人能写完了。叶老师盖上被子，让空调吹得脸疼，露两个眼睛在外面看他，觉得这确实有点意思。

最热的天也过去了，小王医生忙于考证，反应过来的时候老乡已经登堂入室。事件缘起于某次约饭，叶老师提出最近在本市找房子，小王后知后觉感到震惊：那剧还没拍完呢？你们拍的是封神榜？叶老师解释：哎别提了，女主吊威亚的时候受了伤，挺严重的，剧组就地解散，各干各的，得过个把月重新开机，我留在这儿给后半部分剧本大改，动作戏大幅删减，正愁怎么改呢。

小王想了想前几日内科确实给当红小花旦做了处理，然后转院去杭州，事情挺轰动的，医院里谁谁都在讲，他这才恍然大悟：“啊，您就是一叶老师。”他说的一叶是一叶之秋。

叶老师：“你看微博热搜的啊？”

“嗯，说你好几个戏都是苏沐橙演女主，从来不给她写吻戏和亲热戏，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。”

“沐橙是我妹。”叶老师表情扭曲了一下，给他解释，“这个传闻是完全的诬陷，必要的吻戏该有还是会有的，其他时候抱一下得了，没事亲什么亲，你知不知道若即若离抓心挠肝的感觉最吸引观众？”

“好像是哈。”不怎么看电视的小王说道。

“是啊！而且我还有个不情之请。”

“您说。”

“我可以去你家住吗？在你家那个胖胖的沙发上总是格外有灵感，房租好说，你想怎么收怎么收。”

小王做人比较懒，这也懒得拆穿那也懒得拆穿，正在喝一杯黄瓜汁，红色吸管搭在嘴唇上，心里不知道怎么回事也雀跃了一下，说：“你不嫌挤就行。”

03.

冬季呼吸科人满为患，晚上九点小王去二楼借的病床查房，被护士大姐数落一顿，说这一床脚痛那一床喘不上气，怎么现在才来。小王开门进去，病人睡的很安详。小王叫醒了28床脚痛的病人，关怀道：“您好，脚还痛吗？”

“不痛了，不痛了，”病人说，“让我睡觉。”

小王是一个负责任的小王，强行掀开其被子，简单检查了一番。大爷十分不耐烦，过程中又睡了过去。小王巡视一轮，轻轻带上门出去。年长的护士趴在台子上睡着了，小王到后面配药室拿了军大衣盖在大姐身上。回到呼吸科事儿已经坏了，护士查房的时候发现1517床大爷没了呼吸。

小王的二线林老师去别的科参加会诊，明天才回来，对小王很放心，临走还一步三回头地跟别的医生夸他，我的学生杰希！成熟稳重，独当一面，不得了！三甲审查的时候表现相当优秀，我院的未来了可以说。

护士问：“王医生，接下来怎么办？”

小王强作镇定，做了个手势：“还能怎么，心三连呼三连吧。”其实他并不十分清楚心三连呼三连是怎么回事，只是听老师抢救的时候常用。在这样的时刻，主事的不能说话卡壳。

护士弄来仪器做抢救，心肺复苏每做一下，老头气管里就轻轻噗一声，声音越来越大，小王疑惑地捏住人下巴抬了一下，嘴微微打开，里面是黑色的。

黑芝麻糊。他没法说话，硬生生噎死了。

小王脑子里浮现出凶手的样子，老妇人担忧的表情，小辈麻木的眼睛，放在床头的热水瓶和碗。他摇摇头，轻声说：“差不多了，别做了。”

他去开死亡通知书回来，突然看到隔壁床的血氧正在唰唰往下掉。这位老哥情况特殊，不喜欢盖氧气面罩，经常自己拿下来，等快要不行了会被人发现，替他盖上，今次拿下来不慎睡着了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入休克。心脏停跳了，然该做的抢救还是要做，程序上要做满半小时，上交报告时间不能少。

护士插上仪器，心肺复苏这个事很费体力，得轮流着来。小王在旁边面无表情地候着，抬起两手，呼噜了一下脸。

04.

“可以详细描述一下吗，”叶老师拿着笔问，“给死去的病人拉心电图和抽血是什么感觉？”

“啊，就，当有人叫你去拉心电图的时候，病人就已经确认死亡了，走个程序。亡者还有体温，像是睡着了，别的没什么感觉——倒没见过有人不闭上眼睛。抽血平时是不抽的……之前6·13特大车祸，我有给死了半小时的遇害者抽血，为了留档，证明死者身份。血是高凝的，粉色，很漂亮。那时候的电梯走廊就是一个停尸间，外面大家都吵吵嚷嚷在忙，走廊里像一个安静的荒原。”

“你说出来会开心点吗？”

“我没有不开心？”小王换了个姿势瘫着，“还好吧——这样搞得很像我在看心理医生。我不怎么能共情，没什么机会看心理医生。”

“这类事情多跟人说说挺好的……我也说不上来你是敏感还是钝感，那个，很奇异。”叶老师又问，“总有什么温馨的事吧？”

小王想了想，犹豫地开口：“我之前有个同事，有一回病人休克，给病人开葡萄糖，没想到情况越来越糟。一问才知道病人有糖尿病，他因为忘记问病史，非常愧疚，拉着老人的手守了一夜，挂各种补救的药。第二天人还是走了，这事儿是该他负全责的，但家属没为难他，觉得也不容易，给送了一面锦旗。”

“……”叶老师说，“是挺温馨的。”

“还有一些快乐时刻，我喜欢跟救护车送病人去省医院。”小王脸上露出个矜持的笑，“因为可以闯红灯，我喜欢闯红灯。”

最近的医院政策落实小王也说了，说完未雨绸缪，把住他的笔：“万一写这种事，可尽量隐晦点，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，免得团队什么的还得进去捞您。”本来这是一个比较沉重的事情，叶老师觉得他可爱，沉重也忙不上了。

“在南方过冬冷不冷？”他话锋一转。

“冷，你不冷？”

“我住杭州快有十年，习惯了。”

“这些事问我，合适吗？走访资历更老的医生会更好。”

叶老师盖上本子，笑：“那不能比你有意思。”

05.

兵荒马乱十来小时，小王拖着身体和黑眼圈下班，这天是个晴天，他的腿上和心上约有二百串秤砣。回到家的时候房客还没睡，光脚站在飘窗毯子上，窗户大开，他身上披着毯子，指间夹着烟，跟半透明白雾、太阳光和风一起回过身来。累坏了？叶老师问。小王应了声，把结业考试的资料搁在玄关上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没有离开对方，他突然想，一开始就应该把这段关系往旖旎的方向考虑，但是他困得没有余裕去思考这个事情，抬手打了个招呼，步履蹒跚地去洗澡，而后冒着热气吃了药，爬进被子里。

叶老师坐在飘窗上说：“晚安。”

小王突然想起他说坐在胖沙发上可以文思泉涌，搬来之后写稿却占领飘窗，飘窗角度则正好观赏床上的人睡觉。小王一时有点紧张，因为不确定自己睡相是否在及格线上，再然后他脑子里一团浆糊，无法继续思考了。

“你随便打字……”他眯着眼说，一只脚踏在黑色的梦境里，“不用怕……吵我。”

他几乎立刻睡熟了，叶老师走到地毯上，趴在床边看了会儿，突然有点担心，伸出手去探他的呼吸。小王闻起来是柠檬沐浴露、连花清瘟冲剂和止咳糖浆的味道，是人的味道，跟小王的同居可能是生活，也可能是逃离生活。

小王一蒙头睡到天黑，醒来饿得灵魂出窍，叶老师躺在旁边，小王心里十分想点外卖，但是怕动静太大把旁边这位哥吵醒（他好容易睡会儿），只好咕噜咕噜地继续躺着，大眼小眼一并注视着对方。突然两个枕头中间手机咕咚一声，您收到一条新微信。小王侧躺着，上面的眼睛视野广阔，看见一位备注老吴的朋友发来消息，声嘶力竭，跟小王想象中温文尔雅的形象不很相符：我看完剧本了，牛逼，叫您一声老哥！！！！

这么说是完稿了。小王替他高兴，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把这条微信划开了，屏保画面随即出现在眼前。他瞳孔缩了一下，心里却意外地十分平静：画面上是他自己，坐在一张木桌子对面，面前一杯绿色饮料，红色卷曲吸管搭在嘴上，垂眼睛，盯着桌面发呆，好像根本懒得费力气吸一口。——是一起去吃蛙的那次，当时叶修在干什么？他说，你答应就好啦，我给我的编辑老吴说一声。掏出手机按按按，实际上是悄摸拍了个照片。

屏幕黑了，小王放过手机，又瞅了一会儿人，终于决定起来煮个面。他端着小奶锅出来的时候叶老师也醒了，开了电视，在观看CCTV9。屏幕上是一些狒狒，与大自然斗争，过得很辛苦。译制片腔调的旁白缓慢念道：响尾狒狒杰西经过一天的跋涉，已经累得缩在妈妈怀里。杰西像范一样，长大以后，也会出去寻找自己新的族群。

叶老师听了嘿嘿笑：“杰希。”

第一次被叫名字的杰希毫不领情：“你又通宵？”

“赶进度，这不终于写完了。”

“叶修。”

“啊？”

小王突然伸手，迅如闪电地捏住他下巴：“抬个头，我给你看看有没有作息不规律造成的肿瘤。”

叶老师闭嘴任摸，想一想眼睛也阖上了，睫毛不停抖搂。小王一手搭在脖颈后面，一手从喉结一寸寸摸下来，三指捏住食管，过程很使人战栗。“咽一下口水。”小王指示道（其实指不指示，这个动作也必然发生）。诊断半天他终于松开了手：“挺好，没问题，但是你要不要考虑做个全身检……”

他的手没能收回去，在空中被握住了。叶老师被掐了太久，嗓子有点哑。

“做啊，做完交给你，应该的。”

06.

这年跨年之后，小王去了社区工作，每天绑好围巾骑着ofo上班，工作时间一天不超过两小时，连轴转的身体突然闲下来，下午就在家里跟房客朋友头靠着头，补看一些后者作品，小王开始试着从分镜角度去拆分电视剧，站起来拿外卖的时候一把骨头嘎嘣响。